96、第九十六章_望尽十三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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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6、第九十六章

  窗柩上落下一只云雀,歪着脑袋啼叫了两声,又在过路人的动静下扑棱着翅膀飞远了。

  尹秋下意识伸手掩了掩面前的白瓷碗,怕落着灰,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满江雪,一时半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。

  纵然南宫悯早就同尹秋说过许多陈年旧事,她也早就知道满江雪的来历,但亲耳听见满江雪承认,尹秋还是免不了感到一阵难言的惊讶。

  云吞吃完了,碗里还剩着些汤水,尹秋一口一口地喝着,暗自在心中思量接下来该如何回话,便听满江雪问道:“南宫悯是怎么跟你说的?”

  尹秋回想了片刻,将南宫悯告知她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说了,最后才迟疑着道:“她说西翎灭国,是因为师叔不肯和亲……”

  满江雪姿态闲散地靠在椅背上,目光落在窗外的景物之中,她说:“表面上看,灭国的确是因我拒绝和亲所导致,但真相并非如此。”

  尹秋说:“那真相是什么?”

  “昔年我父王被永夜国生擒,和亲之事,是他主动提出来的,为了保住国君之位和性命,”满江雪言语平淡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仿佛只是在叙述他人的故事,“我自小在坊间长大,不是王宫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公主,因我母亲是中原人,按照西翎皇室的规矩,她不能入住王宫,也没有位份,我们一直住在王宫外的皇家别院。”

  ·

  在西翎灭国以前,满江雪去过王宫的次数寥寥无几。

  莫说什么祭祀大典,抑或什么传统佳节,哪怕是国君穆德的生辰,她也极少收到宫里传来的诏书宣她进宫,满江雪每年也只是象征性地作一幅山水画,当做寿礼托人送进宫去,没有机会当面同父亲贺辰。

  她养在宫外,虽不如王宫里的皇家子嗣那般尊贵,但好在多些自由,加上母亲是中原人的缘故,认识不少行走江湖的侠客,所以满江雪很小的时候,就在母亲近乎严苛的要求下开始了习武练剑。

  这也就导致满江雪小小年纪,便在关外颇有名气,只因她那一身好武艺,还有极其出色的外貌。

  九岁那年,关外的战火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,十二部落为着争夺领土没日没夜地厮杀斗殴,西翎又恰巧位于西域中部,夹在永夜与其他小国之间,过得十分艰难。

  眼瞅着国土一天天被旁人割裂占有,穆德又是个喜好美色的昏君,没有治世之能,身边的美人吹了枕边风,说如今家国动摇,不如办场祭祀大典,求真神护佑,穆德胡子都愁白了,听了这话深以为然,便命王宫里的大臣们即刻策划起来,想求个心安。

  隆重程度可说是空前绝后的祭祀大典,在两月后的一个郎朗晴日召开,所有王公贵族都不得缺席,包括满江雪在内,她也被一纸诏书宣进了宫去。

  那日天气晴朗,烈阳当空,纹着西翎图腾的旌旗飘荡在祭台之上,高耸入云,气势巍峨。

  可老天偏就开了一个玩笑,大典还未正式开始,万里晴空就突然变了色,阴云密集,冷风乍起,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整个王宫打的措手不及。

  雨水蔓延了一众宫殿,顺着白玉阶梯淌下来,将祭祀台淹没成了一片河流,臣子们见此异变,纷纷泪如雨下,哭喊着说这是天要亡了西翎,真神也不愿相救。

  王宫里的皇家子嗣在暴雨中急急传了轿撵要撤退,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们吓得花容失色,被侍女们搀扶着往殿中跑,没人去管穆德如何,穆德还立在祭台前,胸背俱是一片凉意,他推开了姗姗来迟的侍卫,在那雨里老泪纵横地扶着桌角,凄怆地喊:“西翎不能亡,不能亡啊……旌旗……旌旗也不能倒!”

  狂风毫不留情地席卷着天地,那旗柱被暴雨冲打地摇摇欲坠,臣子们在人流中四散窜逃,但凡那旗柱落下去,便要砸死很多人。

  穆德不担心砸死人,他只是着急那旌旗万万不能倒。

  旌旗倒了,西翎也就要亡了,这是极其严重的不祥之兆。

  穆德徒手扶着那旗柱,侍卫们也跟着七手八脚地维持平衡,然而众人没坚持多久,就在那愈发剧烈的风雨中消耗掉了力气。

  “咔嚓”一声,旗柱在风里倏地拦腰断了,重重朝台下砸去,穆德一张脸惨白得如同鬼影,他被侍卫们齐齐拖去了边上,嘴里还在不住地喊着旌旗。

  “不能倒……不能倒啊!倒了就站不起来了!”

  风雨摧折了王宫里盛开的花,浮了满地的残红败绿,雨水积到了半个小腿的高度,眼见那旗柱兜头砸来,人群鬼哭狼嚎地尖叫着,拼了命地在水里猛力逃走,撕心裂肺地要躲开那道又沉又黑的阴影。

  千钧一发之际,有个纤瘦挺拔的白影不知自何处从天而降,宛如救世神一般飞掠去半空接住了旗柱。

  九岁的满江雪身量已经不低,外形瞧来同及笄少女差别不大,可她终究是个孩子,就算平素天赋拔尖,身手不凡,但年幼的她没有强壮的躯体,只有瘦弱的双肩,那肩膀承受不住旗柱的重量与压迫,甫一挨上,满江雪便在半空中被砸的口吐鲜血,脸白若纸。

  可她没有一丁点的迟疑,忍着剧痛将旗柱牢牢抱住,硬是凭着一口气扭转了局势,没叫那柱子砸在底下那些人的身上。

  她甚至抢在旗柱轰然倒地之前,猛地将旌旗拽在了手里,在穆德震惊的目光中翩翩然落了地。

  暴雨滂沱,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无法言喻的聒噪声中,臣子们惊魂未定,纷纷抬眸朝满江雪看去。

  他们甚至还不知道满江雪是谁。

  穆德跌跌撞撞地冲到满江雪跟前,他根本不在乎眼前这个孩子是何人,又是从哪里来的,他只在乎那张象征着西翎的旌旗,所幸它没有倒在泥坑之中,它还是干干净净。

  直到暴雨停了,王宫里的狼藉被人收拾妥帖,穆德在后宫的美人堆里听人提了一句,他才想起来那天临危不惧救回旌旗的那个孩子。

  次日,满江雪奉诏入宫,穆德坐在王位上问她:“你救了西翎,你是所有公主中的英雄,你想要什么赏赐?”

  满江雪重伤不愈,藏在衣下的右肩被绷带缠得极其紧密,她断了半根骨头,胸前的皮肤噙着深深的青紫,那些绷带勒得她喘不过气。

  可她说话时的语速仍是一贯的不紧不慢,听不出她带着伤,满江雪说:“我救的不是西翎,而是那些人的性命。”

  这一次会见,是满江雪出生以来,穆德头一回认认真真地与她说话,他从前不了解这个女儿,也没心思去了解,王宫里美人众多,穆德最不缺的就是子女,昨日那一番惊险之举,穆德本已对满江雪产生了极大的青睐,可他听了满江雪这番话,心里头那点父女之间的温情霎时间荡然无存。

  “你说你救的不是西翎?”穆德震怒,“你是西翎的公主,你不救西翎,你该救什么?一个连家国都敢漠视的公主,你有何颜面立在我跟前!”

  满江雪说:“我从未当自己是公主,我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,”她看着穆德的眼神,并非像是在看一个国君,也不像是在看一位父亲,她冷静地说,“西翎我救不了,也没人能救得了,你若还想西翎延续下去,就该把举行大典所花费的巨款,拨给抵御外敌的军将,这世上没有真神,只有活生生的人。”

  “那张旌旗只是个死物,它代表不了一个国家,也代表不了任何一个生灵。”

  穆德失望至极。

  这一场谈话,最终也以穆德的勃然大怒而告罄。

  但满江雪却因着救人一事,在朝夕之间成为了西翎上下家喻户晓的人。

  而这并不能为西翎的衰落改变什么。

  次年,永夜国举兵进犯,敌军一路从边境长驱直入,打进了王宫,穆德被生擒,沦落为了阶下囚。

  那永夜国君已是高寿,满头白发,脸上的沟壑层层叠叠,状如老树身上的枯皮,他问穆德说:“听闻你们西翎有位天女般的公主,本君子嗣凋零,膝下一个女儿也无,阿图朵,把你那女儿叫来我瞧瞧,看看长什么模样。”

  那个夜晚,永夜国君没有见到满江雪,但翌日天明,西翎与永夜达成和亲条约的消息,如疾风一般传到了街头巷尾。

  ·

  茶馆陆陆续续来了客人,堂中的座位逐渐变得拥挤起来,各色欢声笑语在周遭此起彼伏地环绕着,可那些外人的言语,却分毫也掩盖不了满江雪低沉缓慢的声音。

  外间的街道已被百姓清扫干净,行人又多起来了,叫卖声、吆喝声,还有孩童们的追逐打闹声,一切都很热闹,唯有窗边那一方小天地,与这一刻的人世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宁静。

  “那天夜里,父王急召我入宫,”檐下飘来一点散落的絮雪,满江雪伸手接了,拿指尖轻轻捻着,“母亲叫我待在别院,哪儿都不准去,然事情发生得突然,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出逃,和亲的消息在次日传开,我在当天傍晚时分,被人带去了永夜王宫。”

  尹秋听得心惊肉跳,也听得很不是滋味,这是她初次直面接触满江雪的过往,那些沉封的旧事好似一阵布满了烟尘的浓雾,将尹秋扑的呼吸困难,手心里都是汗。

  “后来呢?”尹秋问。

  茶水在谈话的时间中冷掉了,满江雪唤来小厮重新上了壶热茶,她边倒茶边说:“后来我见到了父王的遗体。”

 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。

  尹秋一怔,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:“……遗体?”

  “嗯,”满江雪品了口茶,神情至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,“他死了。”

  尹秋噤声半晌,后才眉头紧锁地问道:“怎么死的?”

  满江雪抬眼看着她:“斩首。”

  斩掉一国之君的头颅,象征着完完整整的胜利,也意味着这个国家已然走到尽头。

  杀掉穆德,不止是为了满足永夜国君的征服欲,更是为了激励永夜军将的士气。

  他们连西翎都打下来了,又何惧别的部落和小国?

  尹秋面色沉重。

  十岁的孩子,亲眼目睹父亲被斩首后的遗体,这对于尹秋来说,是一件根本无法想象的事。

  可它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满江雪身上。

  堂内萦绕着穿堂风,携带着冬日特有的霜气,尹秋听到此处难免内心复杂,她将视线移到窗外,尽量不让自己去设想那副残酷的画面。

  许久,尹秋才又开口道:“不是谈好了和亲条约么?既然师叔还没……那他们怎么能出尔反尔?”

  “这就是我拒绝和亲的真正原因,”满江雪说,“倘使永夜真的信守承诺,我不是没有可能为了西翎和父王答应和亲,可他们违了约,那我也就没了继续和亲的必要。”

  原来如此!

  人都死了,还和什么亲?

  尹秋不由气愤道:“换成是我,我也会和师叔做出同样的选择。”

  满江雪说:“但旁人不知父王已死,只有我看见了,”她转着茶杯,手指在杯口缓缓敲动着,“所以在外人眼中,西翎灭亡,国君被杀,这都是因我不肯和亲所导致的结果。”

  “不关师叔的事,”尹秋心神震荡,一把握紧了满江雪的手,“是永夜国背弃在先,旁人不明真相,师叔是被冤枉的。”

  “旁人不会追究真相,”满江雪垂眸,看着尹秋微微用力的手背,“我是个罪人,这就是唯一的真相。”

  尹秋禁不住眼圈一红,哽咽道:“不是的,师叔不是罪人……”

  满江雪笑了起来,摸摸尹秋的眼角,轻声说:“是或不是,自有世人评定,你我说了不算。”

  “我不管外人怎么看待师叔,”尹秋怔怔地说,“在我这里,师叔是清白的。”

  满江雪笑得欣慰,她仿佛并不因那些伤痛的过往而感到丝毫悲恸,笑意反倒比平时更深一些,满江雪说:“那证明师叔没有白疼你。”

  尹秋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,心里无法抑制地涌出了疼惜。

  而之后的事,尹秋已没有勇气再问下去。

  穆德被暗中斩首,此事是秘密进行,外人无从得知,满江雪因此逃离永夜王宫,带着母亲投奔中原,安生的日子过了不到两月,永夜追兵便将她们母女抓了回去,尔后满江雪杀掉了看护的守卫,再一次带着母亲踏上了逃往中原的路,而这一回,在重重马蹄狠辣无情地践踏之下,满江雪又一次失去了母亲。

  那是一个血流成河的冬夜。

  十岁的满江雪在关门口杀死了所有永夜追兵,血水染透了护城河,也染透了那天夜里的雪,她因此吸引了中原武林的关注,也招惹上了杀身之祸。

  没人愿意将这样背负家国大恨的亡国公主放进中原。

  更何况她还是个年纪虽小却不能忽视的剑术奇才。

  这样的人,若能招揽至门中,那是如获至宝,可若是招揽不得,入了别派,那就是来日的祸患与大敌。

  面对众多门派抛来的橄榄枝与不知真伪的善意,满江雪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,她跌坐在血泊之中,俯在母亲还带着温热体温的身边,茫茫然看着夜空飞落的大雪,最后,她看见了师父朝她递来的手,还有沈曼冬在夜色中明媚的笑脸。

  “说起来,我能活着,还得感谢南宫悯,”满江雪讲到这里,无声地弯了弯唇角,“当年有的门派想拉拢我,可有的门派却想趁早杀了我,南宫悯比我大不了几岁,她那时也还年幼,是她央求她父亲拦住了想杀我的门派,打算把我收留进紫薇教。”

  如果不是紫薇教与旁的门派在满江雪身后打了起来,云华宫是没有机会在一片混乱之中将她带走的。

  一切都是天意。

  她注定要遇见师父,也注定要入云华宫。

  尹秋握着她的手久久没放。

  “再之后的事,你应该也都知道了,”满江雪说,“我入了宫,拜了师,与师姐成了关系最要好的朋友,她待我如同亲妹妹一般,她和师父两人,给了我除开母亲以外的所有温情。”

  尹秋说:“那师叔的名字,也是师祖后来取的吗?”

  满江雪却是摇头:“是我自己取的。”

  她想记住那个夜晚,她不想忘了母亲,也许仇恨不应该被铭记,可她无法全然忘却,就干脆与它和解。

  “那师叔……本名叫什么?”

  寒风拂来,吹动了满江雪的长发,她静静看着尹秋微红的双眼,语调仍是一贯的淡然。

  她说:“没有本名了,满江雪就是我唯一的名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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