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_鞭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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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

  孝文用手比了个银元说:“至少得两个。”

  冯车户啊了一声,张了张嘴巴瞪着眼说:“往哪里寻这么些去哩?唉,钱是个硬头货嘛!”

  天保倚在隔间门里看得明白,心里一股哭不出来的难过。腊八悄悄问道:“天保,你的身上疼着没?”天保摇摇头,觉得眼里难受,急忙回过头去。

  回到家,冯车户见了王氏,气呼呼地说你这个阿奶,腊八治伤用钱的事,你咋没管哪?

  王氏平静如水地答道:又不是我打坏的,我管的啥?

  冯车户被噎堵了一下,怒道:“你一一”又觉得难与老婆计较,换了口气又说你不管也成,把看病买药的钱给我。

  王氏说哪里来的钱哩?冯车户一听怪了,指着王氐问:前几天我还回来的那两块银元呢?就是曹掌柜没收的那两块!王氏见老头子变了面相,自知不可再顶,不情愿地问得多少?

  冯车户直截了当:两个大钱!

  王氏定定看着老头子说哪里能用这么些?冯车户又要急,忽又压了压声气说:我看了腊八的那个伤,严重着哩,就这个数儿恐怕还不够哩。

  王氏恐再拗的话老头子要犯牛劲哩,便拿了一把老钥匙,在一个破木箱上打开一把破锁子,伸手进去抠索了半天,拿出一块银元,放在炕桌上说:再没有了。冯车户把肚皮猛鼓了两下,也懒得与这婆娘计较,从炕桌上嗖地一下拿起那钱黑煞着脸转出门去。

  冯车户走到前院,自怨自语地说人都要顾个脸面嘛!妈妈的了,咳……

  吃过晚饭,天保转悠出家里,忽一发狠,决然地向车马店走去。见了曹掌柜,天保直楞榜地一跪道:“掌柜老爷,有没有给我一个人派的差事?我姐姐受了伤……”他的嗓子里噎堵着,撇着嘴说不出话来,满眼噙着泪水。

  曹掌柜起先吃了一惊。细一想,便叫天保起来,又捉摸了一会说我先思谋思谋,你明早来了再看罢。天保抹了一胳膊眼泪,起身出来。曹掌柜一直看着天保走出车马店。

  又过了七八日,腊八的鞭伤慢慢癒合,从鞭痕的上下两端开始坐了痂,疼得也逐渐轻了些。冯车户只给了一个大洋,说是再去想办法,却借口忙于应差再没来过。无奈之下,孝文背着父亲向同学家中告借了约值一个大洋的纸钞,勉强付了李医生的治疗费和药费。这李医生见病人这里尚有诚信,便按期来换药。见结了些小痂,便鼓吹起他的医术和药效来,说他处理伤口如何有心有道,说他的药效如何神奇、药价如何昂贵,这伤口哪有不好的道理?还说再换几次药就可以了,至于皮肤的疤痕嘛,还要长时间才能恢复云云。

  腊八听了李医生的话,就说:“李先生,这么的话,我再不治了,慢慢就好了。”

  冯成英一听也极力附和着说就是啊,李先生,多亏你的神手啊,这么好的药用了,我看再不治了的话,这个伤也肯定好哩,再说娃娃们的肉长得快些,反正她也没事情,慢慢儿地缓着,保准成哩!

  李医生一听此言,连忙说这个能成吗?你们憨着嘛!我说治得好,是已经明显地见效了,并没有说全好了啊!你现在不治了,没结痂的地方又溃了,又烂了,那不是白治了么?你这个伤,如果改成三天换一回药的话,最少还得四五次……冯成英没等李医生说完插进来说那不是钱儿没有嘛!

  李医生又看着腊八,腊八带着与冯成英意见一致又恳求他的表情,指望着他的同意。李医生一屁股坐在炕头上,斜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:瞎!对病来说,钱是个啥东西吗?钱要紧么命要紧哪?冯成英略一苦笑说:对我们这些人来说的话,受了伤得了病,钱就是最要紧的。有了病没钱儿治,等死的人多着哩。又说要不就少抹给些药?

  李医生一听哭笑不得,枉自笑了一声说:唉,给你们说不清哪!你这个伤,对医生来说是难治的伤,也是大伤情,要不是我可怜这个丫头孽障,你们的这点钱根本不够,差着远了去了。

  腊八说:“那就越不敢治了。”

  李医生责怪道:你看你这个丫头,好不知事。你是个姑娘家,这么大的伤治不好,背上两个长疤疤,将后怎么嫁人哩?再烂下去,就变成个癞呱呱了,越发没人要了。见腊八缩了头,李医生对冯成英说你们也是不识相,有尹家大少爷,你们愁个啥?原先我还以为是他打了这个丫头,结果是她干爹打了,那他尹家大少爷操这个心干啥?还不是有啥意思嘛!放着这么好的靠手不用,你愁的啥?

  冯成英觉得可笑,掩口一笑说一个是使唤的丫头,一个是少爷,再说这个丫头才十四五,大少爷已经二十的人了哎。李医生说那也不见得,喜欢人的样式多了。再不闲扯了,今儿我已经来了,就先换药,钱的事情我跟尹少爷交涉。倘若你们确实不治了,我也没话说。

  冯成英也不说可,也不说不可。李医生便给腊八换药。腊八一面接受抹药,一面心里品味着李医生的这些话,又担心着钱的来路。

  那天,天保又去曹掌柜处讨话,曹掌柜说等问过你干爹再说。后见了冯车户,曹掌柜问:冯师傅,给你的干儿子单另派个差事成不?冯车户迟愣了一会说全凭掌柜的使唤。曹掌柜又问你的干儿子,四面八下的路头跟字号知道不?冯车户满有把握地说路头都去过,路边大些的字号也知道,你叮嘱好,怕没有。曹掌柜说我给他派些送信传话的差事,也没啥大差。冯车户说那个成哩。曹掌柜叫了天保来,问骡马会骑不?

  天保眦眉一笑回说把那个有啥不会骑的。

  曹掌柜引着天保到马棚,牵了一头花骡子说今儿先去总寨里一趟,送信去。随叫一个伙计拿了一个毛织搭裢,搭在骡背上说:“搭裢的这头是牲口料,那头是送给总寨茂生堂的王掌柜的礼行。还有这一封信。路上小心,别贪耍。”

  冯车户在一旁叮嘱说记下,总寨,茂生堂,王掌柜,就是那个瘦尕老汉哪!

  天保欣喜地答了一声知道。牵了青花骡子去了。

  自打这一回,天保连去了沙塘川、长宁川两次,尽皆顺当,曹掌柜也放心了。天保自用木棒削了个槽,穿了个眼儿,栓了一根尺半长的皮条,用来赶牲口。今儿这趟差事远一些,曹掌柜只有一匹马,给了天保,打早就去了杨湾。

  直到睡觉的时候还不见天保回来,急得曹掌柜坐卧不安。又等了两个时辰,正要走出大车店去看一看,却在大门口迎着了,当即胡乱对天保责怨了一番。等天保拴了马又引着去上房,曹掌柜拿了一块干粮倒了一碗茶叫天保吃,急问:“事情不顺当么?”

  天保带怕带喜地说:“东西交给了,路上也吓坏了。这一阵儿恐怕那面先不去的好。”

  曹掌柜又问咋回事儿。

  天保便绘声绘色地叙述起来。

  原来早起上路后太阳平照的时候,天保已经驱马跑了一阵子,早到了罗家湾。后见从庄子路口转出一人,头戴毡帽,身穿黑夹袄黑裤,肩上挎搭着一把盒子枪。那人见天保骑马慢跑过来,便搭话说这个脖蛋娃,把谁家的马骑上了,胡跑啥者?天保说掌柜家的马,送信去哩。那人挡住马头冷笑一声说尿都没干,还送信哩?搭裢里装的啥?天保说这面是马料,这面是礼行。那人用手摸了一下是马料,又问是啥礼行?天保说是酥油。那人又问信呢?天保从搭裢里取出信递给,那人看了一眼说把他妈的,是个丧帖儿,大早起晦气!把你的酥油分给些,这两天我正好咳得不成。遂还了帖儿绕过马头来。天保收了帖儿,待那人近前要去摸搭裢,猛不防举起马鞭掠下去,正好打在那人脸面上,天保两腿猛一夹,打了马一鞭子,那马忽地窜起来奔跑,又把那人撞了个后仰滚进路边的沟里去了。天保一气儿跑了一二里才放慢。到杨湾交了差,在杨掌柜家闲待了大半天,到后晌才往回走,到了罗家湾又从那个庄子背后绕过来,再没遇事。

  曹掌柜边听边看了杨掌柜的信,知道事已妥当,便高兴起来说嗯不错,办事比你干爹简便,今儿好好缓去。天保趁机说掌柜老爷,你能给我给酬劳不?这会儿给吧?我姐姐等着用哩。又捋起自己的左袖伸出胳膊说你看,我的伤也没好。

  曹掌柜略一寻思说也成哩,把这几天的都给你。说着从柜里取出一些票子,数了一大把给了天保说连酬劳带赏钱一挂给你。

  天保又问:这些票子能顶两个银元不?

  曹掌柜略一算,说差一些,但是够多了。

  天保又问明后日再有没有差事?曹掌柜说当然有啊。天保说那你把后几次的都算上,给我凑两个银元,成不?

  曹掌柜有些受感动,想了想,便从身上摸出两个银元,笑道:“连你这个鬼崽都知道票子不值钱哪!念你疼你的姐姐,给你两个银元,拿上了去!以后好好当差!”天保欢天喜地辞去。

  第二天,天保应了一趟近差,后晌就回来了,交了差进了马棚,从槽下的暗缝里抠出两个银元,攥在手里,两手一袖,直奔冯成英家。进门见孝文等三人正在商量腊八治伤的事,惆怅没处筹钱。天保拉过腊八的手,把两个银元默默地放在她手上。腊八惊问哪里弄来的?天保幸福地答说是曹掌柜发的,这些天我跑差的酬劳跟赏钱,不是偷的,也不是借的。

  腊八看着天保得意的样子,嘴角抽搐着,两行热泪犹如断珠般滚下了她的两腮。

  又连着下了两天雨。这天午后转晴,尹孝萱到了冯成英家,说是奶奶委她来看腊八的伤好些了没有。问候过了,也看见伤口上坐满了痂,先结痂的地方一些痂已经剥落了,露出鲜嫩的红肉来,心下既可怜又欣慰起来。孝萱说我今儿来,给你拿了两件旧衣裳,你病好了穿上。这一件夹袄还能穿一冬,你要长得慢,明年还能穿一个春天哩。这一件花布单衣已经缝补好了,你当衬衣穿。说着从一个布手袋里拿出一个杂和面的薄饼说这是我奶奶给你的。腊八双手接了孝萱送的衣裳,埋头看着衣裳心里有十分的感激,只是心口堵得难开,一时无话。冯成英对孝萱说你看这个丫头,连个多谢的话说不来。孝萱说也没谢头,就是我的衣裳也不多。过一阵儿我走了以后,叫奶奶再寻一回,看再有能穿的没有。冯成英趁机问道:姑娘宾的要出嫁吗?啥日子啊?孝萱忧伤地一叹说也就是这几天,过了八月十五吧。腊八听孝萱这一说,便有些忧伤和不舍,吸溜了一声鼻孔,似要出泪,低下头去,茫然地盯着孝萱送的衣裳。

  马成英怪道:这个丫头,小姐有了婆家是大喜,你难为个啥,也不知道道喜的。姑娘,你的婆家还是典当刘家吗?随又觉得言失意错,忙自责道:你看我这个糊涂,订的刘家亲就是刘家人,可说还是刘家么没。你们是两家掌柜儿的亲,门当户对,好得很。你的新女婿现时干事了么没?

  孝萱漫不经心地答道:听说是有人保举到归德县当教书先生去哩。又说是他们家里今年生意上吃劲得很。又怕外头乱,一时需要了回不来,就先没去归德,先在家里生意上帮扶着哩。

  冯成英哦了一声说这倒也是。你的女婿人好着哩吧?孝萱说人也好着哩,直性子。虽说跟我大哥一样念书了,脾性还是莽些。冯成英恭维道:直性子的人好,实诚,又是本乡本地人,你女娃儿家让衬着点,就是好好儿一家人哎。哎哟,你看我光顾喧了,连点喝的也没倒给,我赶紧烧些去。孝萱劝止了一声,冯成英没理会自去打火烧水。

  腊八望着孝萱,疑惑地问道:“孝萱姐姐,出嫁是咋出嫁的?好不?”孝萱吁出一口气说:“出嫁好不好都得出嫁。出嫁就是娃娃当罢了,耍也耍罢了,娘家把你打发掉了,成了人家的人了。以后,就拉家带口地受苦了。你说好不?”

  腊八又说:“我先前见你说打发掉的时候,你也高兴着呗。眼见到时候了,可看的话没高兴着呗?阿么了?”

  孝萱勉强一笑说:“刘成礼哥哥我见过几回,也认得。反正这种事情大人作主,我们家里一圆伙,成了就成了,也没随顾。现如今过了几个月,也比不得先前了,也成了真的事情了,再当不成耍笑的事儿了。”说着便有些难心处。腊八又说:“那你就别出嫁。”

  孝萱扑味一笑:“连你过两年都要出嫁哩,你以为由着你吗?嫁个好男人疼死哩,嫁个歹男人打死哩……”忽觉得说“打死哩”失了口,便低头有些尴尬。

  腊八道:“唉,你走了,我就没有人说话了。”

  冯成英烧了水给孝萱舀了一小碗,撒了点盐让喝。

  孝萱觉得一时不好与腊八搭上话茬,便转向冯成英关切地问道:“干娘娘,腊八的干姑父有信儿了没?”

  冯成英没想到孝萱问这个事,眼睛翻了两翻,重重地叹了一声说:“唉!哪里的信儿哩,死活不知道呗。你说,曰本投降都几年了,倒是打日本去的人不见了,他的老家也不知道是啥地方的,你要打听去都没有个地方。咳,外路人恐怕是靠不住哎,不比当地人安稳哪。”

  孝萱见冯成英惆怅,便戏她道:“干娘娘寻个老道人算上一卦,但说是干姑父再不来了,你就再寻个有钱汉家,过享福曰子,嘿嘿。”

  冯成英亦笑道:“只怕是没有那个命哪!好我的大小姐哩,你当是轻易的事情么?男人死了守寡,男人不知死活了守活寡,但说随便一会儿嫁鸡一会儿嫁狗的,那不是成了个浪荡婆了么?”

  腊八也略笑一下问道:“干娘娘,我干姑父到底是啥地方的人哪?”

  冯成英道:“就说是秦州人,我也不知道是阿么个秦州人哪。唉,泼烦死了。”

  这时见窗户上猛亮了些,冯成英说这几天连阴雨下得没停,这个房里冰吼吼地。这会儿太阳照过来了,你俩出去寻个阳洼儿晒一阵儿去吧?孝萱就叫好,拢理了一下腊八的头发,挽了腊八下炕来,相扶着出门去。

  腊八出到门外,觉得一阵晴光耀眼,心里稍许宽展起来。她站在窗外,那太阳只照得膝盖以上,先是身上打了一激灵,始才渐觉暖和起来。两人边搭话边晒了一会,只见稍远处店铺前有三两个女人往这厢一边偷眼一边嘀咕,似是议论腊八什么。又看着那铺里伸出瓜皮帽男人和小儿的脑袋来,往这面乜视,又回望着女人们的议论。孝萱见了,扳过腊八晒后背,只装没见那伙人。晒了一会儿,阳光爬上了后腰,又觉得有些冷,便又回屋来。

  扶腊八上了炕,孝萱便要告辞。冯成英说我也打算到嫂子家去看回龙儿,正好我俩一处儿走。便嘱了腊八几句,说她一会儿就回来,陪了孝萱出门,又从外面扣了门去了。

  腊八坐在窗口,从窗孔纸破处往外窥去,想看那些女人如何,却见那些女人巳散去,街道里显得冷清寥落。正呆望着,忽见窗口一个人头挪过来,从那个破孔处出现了一只眼睛,腊八吓得“啊”的一声,忙躲闪开,后背上又刺疼起来,只好定在那里不知所措。

  外面那只眼睛说:“孽障妹子?你好着没?”是个男人的声音。

  腊八惊惧地问:“你是谁?想干啥!你滚蛋!”

  就见那个眼睛离开了,却听外面低声说道:

  冰日头儿说落就落了,

  眼看着房顶头上了;

  尕妹妹儿挨打我……

  忽地却没声气了。

  腊八从窗孔慢慢望去,见街道里走过来了两三个人,想那说词的人溜了。

  这孝萱的新婿刘成礼家,虽说是典当行的掌柜,盖因湟州地方贫瘠,原本也没甚大积累,相顾着一院房产尚可立脚。只因这二三年来当货越来越不上眼色,且进的多出的少,手头越来越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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