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_鞭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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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

  天保吓了一跳,随即说,“嗬哟,一见就骂,你厉害得多啦!”

  冯车户急挡道:把你姐夫别惹。胡骂哩,我们走。

  天保听了干爹说的这声“姐夫”,直觉得恶心,浑身上下哪里都难受。到车马店里安顿了车马,三人路过冯成英家,天保进去问候干娘娘,告与干姑夫稍迟些就回家。见天保突然回来,倒把冯成英美美地吓了一跳,血忽地一下涌上来,头里蒙蒙的,只会说啊,啊。冯车户对天保说你俩先回去,我给娘娘说个话就来。天保抱着口袋嫌累,就先往家里去。龙儿不走,守着他爹。快到尹家大门口时,天保见干爹在后面赶来了。天保看这个巷道,一切跟原来一样,没有大的变化,有一种带着忧伤的亲近感在心里漫散着。

  进了尹家大门,见尹大奶在井沿上提水,天保问候道:大奶你好着吧?

  嗯,好着哩,你是?尹大奶有些纳闷,见后面跟着冯车户,恍然道:噢,你是天保吧?你长大了些,回来了吗?

  天保说我是天保,过年来了。大爷好着吧?

  好,好着哩,多谢!尹大奶支应着说快家里去。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。

  天保对尹大奶憨笑着,跟着冯车户进了狭道。

  余婶子从厨房出来,见冯车户低头慢慢走过来,后头跟着龙儿,眉头便紧起来。又见后头一个当兵的,就猜摸这个人是干啥的,止了步子看着。天保见了余婶子,一时难为起来,不知该叫她个啥合适,虽听干姑父说过余婶子成了冯家的人,干妈也去世了,这会儿嘴巴里空洞洞的,说不出话来,先木然地看着余婶子,然后两个嘴角抖了一下,很费劲地挤出一丝笑,平平地打招呼:余一干妈……

  冯车户已进了房门,回头见余婶子疑惑地望着,就抬了一下胳膊说:“天保余婶子说:“哦一一天保吗?”待天保进了屋,余婶子犹豫着,不知是进屋好还是不进屋好。想了想,还是忐忑不安地进了屋。

  天保把他抱着的口袋放在米柜上,脱下大衣,取下公文包,转过自己住过的隔间,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:炕毡斜歪耷着一个角,被子乱堆着,脏乎乎的,腊八的衣服乱扔着,地上散着各种布头,窗户纸破了几个洞洞,龙儿倚在炕沿傻看着他……他把大衣、公文包放在炕头上,问龙儿:“姐姐呢?”

  龙儿瞪起眼睛喊道:“姐姐!”

  天保转出堂屋,见干爹和余婶子在那隔间里嘀咕着什么,就先去打开自己的那个口袋,往外取出带来的东西,一个装满酥油的皮袋子、蕨麻、干蘑菇、大蒜辫子、一块羊肉、,一块牛肉,还有一小袋炒面,摆在米柜上。这时听干爹说倒些茶。见余婶子给干爹倒茶,天保出门往厨房去,可能姐姐在厨房?可是厨房里没有人。天保纳闷着回到房里,问干爹我姐姐哪去了?

  “你姐姐,你姐姐……”干爹结巴着说:“你姐姐有哩,忙去了。”

  “哪里忙去了?啥时候回来?”

  冯车户说人家们亲戚们叫走了,做过年的针线去了,大概还得、还得几天吧。

  天保感到新鲜,又问是哪里的亲戚?远不远?

  冯车户用手抹了一把嘴巴下巴,望着余婶子说是你妈妈的亲戚家,大概远吧。

  天保看着余婶子,余婶子作了个不自然的怪笑,说就是,我的一个婶子,岁数大了,就在东关里,大约,还得两三天么四五天。

  “姐姐!打了!岁数大了!”龙儿在隔门边伸进头来喊道。

  天保见干爹余婶子脸上出现了难以掩饰的尴尬表情,听干爹斥道:“这个松娃,胡喊啥着!”天保淡淡地笑着说:“会说话了,啥叫打了大了,打了就是打了,大了就是大了,到底是打了么还是大了,分不清哪。”

  龙儿甩着胳膊说:“打了!打了!”

  天保说:“哎,这才对了。”说罢,转身拿了一只碗,装了一些蕨麻,端着碗去了北房。

  冯车户低头喝茶,余婶子跟出张嘴伸脖地看着天保去了北房,想说啥却又说不出来,回头对冯车户说你赶紧要想个办法,把腊八找寻回来,也不知道这个天保要住多少曰子,时间长了瞒不过去哎。

  冯车户直眼茫然地看着炕桌,说按天保说的话,大概多住一阵子哩。咳,管他哩,腊八是自己跑掉的,我没处找寻去,看他能做个啥!

  天保进了北房,见老太太趄在被摞上养神,轻声问道:老太太,你好着吧?我看你来了,我是天保。

  尹老太睁开眼睛,坐直身子哦了一声,说天保来了么,你成了军人了吗?多谢你啊,这么有心的,说话时活像个大人哪。

  老太太还做计线着么?天保又说你少做些针线,叫我姐姐帮你多做些。

  唉,你说的话也对着哩。老太太仔细地看着天保与原先有哪些不同,说我做针线也就是闲着没事情才做的,也当不了啥事,也就是有一针没一针地胡戳着哩。

  “我姐姐哪里去了?你知道不,老太太?”

  “你的姐姐?腊八吗?我不知道呗,这一阵儿没见的时间长了。你干爹不叫你姐姐往我们家里来,不知道有么没有。”

  “哦你缓着,我去哩。”天保从老太太的脸上看出了她知道却不说的那种神情,不便多问,便把那碗蕨麻倒在炕桌上,笑了一笑退出来,老太太也没有说“闲了耍来”的客气话。

  天保觉得有些不对劲。既然老太太说了那句话,再去问干爹,恐怕叫干爹认为老太太捣闲话了,就把碗放在米柜上,说干爹我去看干姑父回来了没。说完就快步走出狭道往冯成英家去。余婶子两手捏着大襟想拦一下,却又张嘴说不出来,看着天保匆匆地走了,担心地对冯车户说:你不看个去吗?

  有啥看头?冯车户这会儿也想不出啥法子了。

  再说常世义。看在有交情的分上,他住在车马店里,帮小曹掌柜办些零七碎八的事儿,一来解决吃喝住宿的问题,二来多少能得几个钱。但自前几天见了孝文以后,常世义一直没个好心情,因为孝文咬着他的耳朵说常世义你要抓紧时机娶腊八。自打知道冯车户让腊八嫁了龙儿,常世义既为冯车户的那种当面作揖背后捣鬼的做法恼恨,又为失去与腊八的结姻而惋惜。既然腊八已经拜堂成了亲,就是人家们的人了,他心下巳是认命了渐渐地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。猛不丁地尹孝文忽又提起这事儿,先是觉得尹孝文怎么能说这种话,这不是叫他常世义提起碌碡打天爷一一不知高低轻重了嘛!他本来想问尹孝文一个究竟,但见尹孝文那种神秘耳语的怪动作,想必是瞒着他奶奶,也不想让别的什么人知道,这里边又是个啥样的弯弯道道?难道冯车户不要腊八了?难道腊八想嫁给我常世义了?难道尹孝文为我姓常的打抱不平?他需要解开这个谜团,否则他心里不得安生。

  掌柜的,冯师傅的家里,这一阵儿好着吧?常世义问曹德掌柜。曹掌柜看着常世义,揣摸着他的问题说,你说老冯吗,这个这个,好像是没对劲着。

  阿么个?常世义觉得有事儿,紧问。曹掌柜漫不经心地说,前一向,有几天没来赶车,后头来了,可又把马车托靠给老沙了,说是他的傻儿子跟出跟进地搔腾得不成;又过了几天可又来了,那个傻儿子一直跟着,说是家里没人看顾,儿子硬要跟着他。好像就这么说着哩。

  家里没人看顾?常世义疑道:那,他的儿媳妇不管吗?曹掌柜若有所思地说:这个不知道,我也没问过,不过,冯师傅这些天精神气儿不好,好像猛地老了些,连说话也乏叽吼的。

  他的那个傻儿子,还就那么个痴呆样子吗?常世义又问。曹掌柜苦笑着说,咳!学会骂人了,一不高兴,就指着他爹骂死娃娃、坏杂松、死不掉的,把人看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。再就是猛不乍乍地喊一声姐姐。曹掌柜说到这里脸上挂着好笑的样子,忽地一转念又说:哎,那个痴儿,是不是要他的姐姐着哩?就是说,成天跟出跟进的,要他的媳妇儿哩!有可能,大概就是。你说呢?

  冯师傅的老婆呢?再见过没?常世义又问。曹掌柜轻咳了一声,扭头吐飞一口痰,说那个婆娘,再没见过。唉,说她可怜吧,也可怜;说她不够人吧,她也不争气,坏我的车马店的名声。你也不是不知道。你猜外面的人咋说我的车马店?

  常世义笑道:这个我也听见过,说我们的车马店快成了鸡窝了。不过,现在再没人说了吧。曹掌柜有些痛定思痛地说:现在,不往我的车马店里说了。当初,有几个车户表面上成天跟余婶子嘻嘻哈哈的,背地里谋着要抓他俩的被窝呢,是我悄悄挡住了,要不是我把余婶子办得快,真不知道还能弄出啥事情来哩!噢,老冯把你闪的那一下,也美噢?

  常世义也不气恼地说也没伤我的啥,我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,没成的事情不见得就不奸,老冯两口儿那么个,跟他们伙成一家儿的话,脸上也不光鲜哪!还得叫他们丈人丈母?曹掌柜附和道:唉,老冯,看起来实诚,有苦性,其实是哑木匠盖大房一一说不出来做出来哩!咳,他的前老婆惯的毛病,做不了他们家的主啊。常世义觉得曹掌柜大概也就知道这么多,或许知道真情实况,防着自己不愿说仔细罢。就想着去找刘成礼两口子打听一些情况。

  刘成礼这些天也是忙得很,三天两头地还要去办些公务,要给老爹请医生、买药,要招呼家里的生意,还要会些同学朋友,成天弄得像个车轱辘,出来进去地转圈圈。今晚饭罢后来了常世义,刘成礼借机安下心来陪客说话,消停一晚夕。

  常世义对尹孝萱说:“孝萱,你的孝文哥哥给我说着哩,叫我抓紧机会,把那个腊八娶上,你说,这是个啥话?我思谋了几天,就是思谋不出个头尾来,你的哥哥给你说过这个话没?”

  哦?孝萱也有些意外地说给我没喧过呗。嗯?这是个啥话?听起来活像是个好事情,可又活像没对着?她又问刘成礼,哥哥给你说过没?

  没说过。刘成礼很干脆地说,将身子靠在书架炕柜上,后脑勺也靠上去,眼睛往上翻着作思考状,脸上挂着一种可笑的神情,稍停一下又说:没说过,说不来是个啥意思。他想了想又推测地说:腊八是人家的媳妇儿,他是知道的,可又叫你娶上?这不是教你当撬杠吗?

  你胡说。孝萱对刘成礼怪道:我哥哥再糊涂,也不能叫常世义做那么的事情吧?常世义你说对不?常世义把胸脯一挺两眼一瞪说;就是啊?我想不通的就是这个疙瘩呀!原先,我说实话,我把那个腊八也看上着哩,我听孝文的说话口气,他还不愿意哩;这会儿腊八成了老冯的儿媳妇了,他可要叫我娶上,还说要抓紧机会。啥机会嘛!孝萱问那你这一阵儿见了腊八了没?常世义说我就是你的娘家里去了一回,没见。

  刘成礼盘腿坐在炕桌边上,用心想着,上身悠悠地晃着,不知道是在晃动身子还是在点头,眼看着炕桌说:看来,嗯,看起来是发生啥变故了。

  啥变故?孝萱有些想掩饰地问道。

  刘成礼没看孝萱的表情,边思谋边说:上次我们去丈人家,只知道孝文跟着腊八家受了些窝囊气,只知道孝文担心腊八的好歹,我想如果腊八回来了,他也就放心了。看起来,事情不是这么简单。嗯?

  常世义瞪着两只眼听着,觉得这里面有些他不知道的情况,问道:阿么?孝文跟老冯家吵仗了么?为了腊八吵了么?为哙?

  孝萱说:肯定是冯师傅打腊八的时候我哥哥又挡去了,着了瞎气了呗!常世义愤慨地说这个死老冯,你看着他这个人老实,但是背地里也坏着哩他把那个收留下的丫头嘛,打的啥嘛!把丫头许给人家,他不成;给个家当媳妇儿,可又打得不成,坏松!咦?怪不得,那天我去尹家时,见老冯跟儿子整仗着哩,那个儿子喊姐姐着哩,腊八敢莫是跑球掉了吧?

  就是,我们去的那天没见腊八。孝萱说。

  刘成礼整理着自己的想法说:孝文对腊八好着哩,就是说,有好感,但是家里肯定不成,加上见腊八挨打,心里又可怜,所以,就想着叫你常世义娶上,离冯家远一些,是这个意思不?

  孝萱问常世义:我哥哥真的给你说了?叫你娶腊八?常世义说说了啊,就是说了啊,给我耳朵根里悄悄说的啊!孝萱低头苦笑着,说我哥哥大概是气糊涂了,腊八已经是龙儿的媳妇儿了。

  哎,不见得。刘成礼对常世义说,看起来,孝文并没有把腊八的出嫁当真,腊八虽然是嫁了人了,但实际上人家还是姑娘,你娶上了也不亏啊!常世义觉得刘成礼说着话就耍耍达达地不严肃,说刘股长你说得轻巧,我娶,说娶就娶上?那她已经出嫁了!不管了?

  孝萱也觉得不对劲,低头笑着摇头。

  刘成礼正色道:“你这个小常,你也不想想,那一种婚姻,纯粹就是旧社会旧婚姻,只要腊八愿意,说废掉还不是很简单的事儿,当地政府里走一趟,就了结了。这叫个‘妇女解放’!”

  常世义心里动了一下,心想就是啊,腊八的婚姻本来就不合理,谁说都不合理,看来孝文是先想到了,但是老冯,这个家伙,唉!便说:“唉,我思谋着,还是没那个着。麻烦。”

  刘成礼两口子对望了一眼,孝萱在心里觉得这事有种莫可名状的怪味道,脸上浮出一些无奈和苦涩的惆怅。刘成礼莫能为之地摇摇头。

  孝武走了之后,腊八不知以后会怎样,但她明白,她爹迟早会知道她的下落,虽说这个人家很和善地照顾着自己,但不会长久,眼下怎么办,往哪里去?只恨自己脚疼不能帮这家人做些事。她揣着满脑子的心事,跟孝武的师娘要了点做鞋的针线活儿,把她的那些心事一针一针地缝进针线活里,却也缝不出个头绪来。

  晌午的太阳照满北房合沿的时候,腊八左脚穿着自己的棉鞋,右脚上套着孝武师娘的一只单鞋,由尕丫儿扶着,挪到北房台沿上,坐到一只毛口袋上晒太阳,手里仍做着针线活。针线活是一双男人鞋面,巾口黑条绒的,不知是孝武师傅的,还是孝武师兄的,她估摸着这鞋的大小跟孝文的脚差不多,不过看着宽肥了些,她用一种报答好人的心情,仔细地缝着鞋口,缝几针就端详一次,看针脚匀不匀,看裹条缝得平不平,想着以后有机会了,能给孝文做一双这样的鞋……

  孝武的师娘拿了一条打了补丁的褥子,蹲下来,提起腊八的右脚腕,看了看腊八的脚掌,把褥子抖开盖住,说脚掌里的这个口子好多了,再耐活几天就能走了,这两天疼着不厉害了吧?

  腊八感激地点头道:嗯,好多了,不踏瓷走的话不疼。

  孝武师娘说:腊八你别心急,脚掌里的皮厚着哩,长得慢,现时看的话,再不咋的了。说着她进房去拿了一只鞋底子,搬了一只小板凳在腊八旁边坐下来,麻利地解开绕在鞋底上的麻线,顺手拿起一只木柄锥子,在头发里抹了一下,迅速地扎进鞋底里,拧转了一下顺势拔出,又把穿着麻线的粗针穿进锥眼里,再从鞋底那面抽出针,一边抽一边把麻线绕在手上,顺劲儿转动手腕抽紧,又把两手放在膝盖头两侧,缩起肩头两手使劲一抽,随后转动手腕松开缠在手上的麻线,又拿起锥子戳进去。那动作是那么熟练,那么有力,腊八能听见那“味昧”的抽麻线的声音。

  见尕丫儿在旁没事,两手支着下巴坐在门槛上看腊八做针线,孝武师娘说:尕丫儿,你去厨房里烧火去,锅里我焴给的洋芋,煤渣省着搭。尕丫儿听了,好像舍不得晒得正舒坦的太阳,不情愿地起身去了。

  腊八不由地“唉”了一声。

  心里泼烦着吗?孝武师娘问道:你心里想啥着?你阿么打划着哩?把家想着没?

  腊八叹了一声说:谁说不想哩,也不知道我的那个孽障兄弟有人管么没有管,听二少爷说的话,成天跟我干爹胡闹着哩,话也说不来,晚上一个人睡么还是阿么个,说不定冻出病了。

  你说的是你的尕女婿吧?多大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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